「剛當老師的時候,我覺得很幸福,每天都受寵若驚。但這些年來,我每天都愈來愈緊張。
記得有一年我帶三年級,從開學第一天起,早自習就有五、六位家長每天在教室後面站崗,有一回家長告狀到校長室,說老師不應該要求孩子七點四十到校,更不應該要求孩子早自習打掃。
還有一次,開學第二天就被家長投訴,說功課怎麼出這麼多?我把功課減少後,卻又有另個家長告狀,說功課為何出這麼少?
現在的老師,已經不知道拿什麼管學生。有次班上有個學生很皮,把同學從椅子上推下來,害對方受傷,我罰他不准下課,結果第二天,媽媽就來興師問罪。
多年之後,我變得很怕家長,不太敢跟他們說話,看到其他老師也差不多,幾乎都不太敢管學生。家長動不動就告老師,對我們打擊很深……」
教書超過十五年的老師吳麗文(化名),娓娓訴說著她這十幾年來,在台北市這所明星公立小學,從備受尊寵,到現在深受精神折磨的處境。
怪獸家長亂校園
這樣的親師衝突,不是特殊個案。
在一場有關如何「面對怪獸家長」的教師研習會場,老師擠爆現場。研習會上,一位小學老師,描述他每天都會接到某位家長電話,一聊就超過兩小時,「這位家長剛離婚,她把我當做心理諮商對象,我該怎麼辦?」另一位老師很無奈的問道:「有位家長要求來我班上教英文,還說自然課也要去教,因為他覺得自然老師教得不好,我該怎麼辦?」「我們班有過動兒,可是爸媽拒絕帶他就醫怎麼辦?」……這場研習,彷彿是一場給老師的集體治療。
今年教師節,台北市教師會公布了「台北市教師憂鬱傾向調查」,超過三分之一的老師,憂鬱傾向已達到應找醫療單位協助的程度,將近一半(四八%)的教師壓力負荷達到臨界點。而其中「家長的態度」是老師最大的壓力來源。
面對種種類型的怪獸家長,老師要安安心心教書,實在千萬難。
刺蝟老師築防線
對照於過去擁有的福利、尊嚴、光環,現在的老師處於隨時被檢視、被檢討,甚至被敵視的處境中。許多老師不知不覺就產生了受害者情節,嚴重的則變成防衛過度的刺蝟老師,隨時都築起防線,防範家長來襲。
經常入校協助輔導的友緣基金會副執行長黃倫芬就發現,有些老師只要家長一表達意見,就覺得他是怪獸,結果變成每個家長都成為怪獸。
全教會理事長劉欽旭提起,有一次他到某個學校參訪,看到有個老師拿著攝影機一直對著某個學生拍攝。劉欽旭就問那老師:「你在做什麼?」老師說:「他媽媽一直說他兒子很乖,我說她兒子在學校很皮她都不信,我就給他拍下來,他媽媽來了我就放給她看!」
劉欽旭感慨的說:「我不是支持這種行為,但我看到現在使用的通訊工具,真的是讓師生關係起了很大的挑戰。我希望老師、學生跟家長之間能彼此尊重,不要互相拍來拍去,因為很多事情透過影片傳遞,都會被扭曲。」
處理過不少親師衝突的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則發現,當老師過於防衛,反而讓事情愈鬧愈大。「我沒有碰過有家長是要故意去侮辱老師的,就是要一個水落石出,要給孩子一個公道。可是很多老師一來就是要防衛,防衛的方法可能就是抹黑對方、指責對方或是淡化事實。我聽過老師最經典的說法是:『我只是用拳頭輕輕推了他的臉,因為這小孩過動,你是不是該帶他去看醫生吃藥?』……一旦老師只想防衛,淡化、抹黑,就會讓事情變得很難處理,」馮喬蘭說。
鴕鳥校長和稀泥
親師直接對峙,原該負起協調、緩衝、仲裁責任的學校行政領導者──校長,卻經常採取「不作為」的鴕鳥策略,讓親師衝突更加激烈。
「有些校長一接到家長電話,就公開罵老師,也不講是哪個老師,也不去輔導,就說:『你們老師小心一點,不要讓我每天接電話!』校長這種情緒性發言很傷老師,」劉欽旭說。
馮喬蘭也指出,現在很多老師困擾的是,如果他們想要堅持一些教育理念,往往只能單打獨鬥面對家長的壓力,「校長沒有挺他,有時甚至把老師推上火線,自己躲在裡面坐大位。」
黃倫芬則觀察,在校園裡,家長還是覺得學校比較保護老師,校長不太敢處理不適任老師的問題。
一位在北部任教的小學老師就很看不慣他們前任校長的鄉愿作風。學校有位即將退休的老師,經常體罰、羞辱、甚至騷擾學生,已經引起全校老師公憤,但校長就是不處理,只想等這老師退休後,問題自動消失。
一位曾經多次協助校園處理爭議事件的諮商專家指出,有些校長花很多心思放在辦活動、做公關,追求所謂「卓越」的評鑑,結果反而沒把心思放在老師、學生身上。
既不敢阻擋家長的無理取鬧,又不敢積極處理問題老師,一心只想保住位子的校長,成了老師跟家長眼中的縮頭烏龜、鴕鳥校長。
可是,校長也有說不出的苦。一位得過卓越領導獎的校長無奈的說:「校長無法做學校的領導者,第一,我不能決定人事;第二,我不能決定獎酬,我不能說這個老師好,我給他獎金三個月,不能啊!酬賞不是我可以決定的。」
透過遴選機制產生的校長,必須要獲得學校教師會和家長會的支持才能保住校長位子,「想要強勢整頓不適任老師的校長,經常得面對黑函、流言的的中傷,甚至很下流的手段,」一位退休校長難過的說。
校長圈子裡甚至流行著一句順口溜:「校長有三權:赤手空拳、有責無權、委曲求全。」反映出整個校園裡荒謬的權利義務關係。
親師緊張,教育受困
親師關係,看似校園裡的一個「微議題」,但牽動的卻是整個校園的文化、氣氛與教育的品質。
在台北市一場「市長與教師會有約」的會議中,教師會強力要求台北市長郝龍斌處理「一九九九服務專線」對學校造成的干擾,因為這專線已經快要成為「怪獸家長專線」了!「許多家長透過『一九九九專線』投訴老師,只要有人投訴,不管有沒有具名,都要求學校寫報告。老師每天寫這些報告,光處理這些投訴就處理不完,」台北市教師會理事長楊益風無奈的說。
但父母會出來投訴,很多時候也是出於無奈。因為有些老師很難溝通,甚至家長在學校求助無門。馮喬蘭在處理親師衝突的時候就發現:「有些老師有嚴重的被迫害意識,你只要講點什麼,他就覺得是迫害、是剝奪,甚至會採取否認、抹黑的方式來因應家長。」一位曾把孩子轉學的家長就很氣不過的表示:「我們當初曾很用心跟老師溝通,可是我跟老師談這個問題,他卻老是扯到其他事情,完全不想回應我的問題。」
劉欽旭憂心的指出:「現在校園裡第一層善意的溝通管道不見了。很多事情一下子就新聞化、公文化、投訴化、檯面化,到了這種程度,學生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轉班、轉校了,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,親師關係已經沒有信賴的基礎了。」
親師關係緊張,甚至影響了老師的士氣與行政團隊的運作。
楊益風吐露他的憂慮:「我自己也是父母,親師關係再這樣緊張下去,結果是讓優秀的老師都不再有熱情,台灣的教育怎麼會有希望?」
一位備受肯定的年輕校長,今年卻打算退休,理由是:「我連老師的考績都沒有權力打,除了非常柔性的領導,完全沒辦法管理老師。一個學校好不好,行政團隊很重要,但現在校長往往帶不動老師。」
親師大戰誰之過?
造成親師大戰的原因,除了親師之間個人溝通能力的問題,也牽扯到許多結構性的因素:
1.校園民主化後,親師角色拿捏的困難
現在老師跟家長的關係,是要以資本主義市場下的消費者、雇主、商家的角度看待?還是過往天地君親師的傳統位階面對?
政大法律系副教授廖元豪指出,過往老師是一種「身分」,類似親人,通常是村里間最有權威的、受倚賴的少數知識分子,不太需要跟你談權利義務、幾點鐘下班;但現在愈來愈法治化、民主化的校園,也意味著老師逐漸要交出權力,連記學生大小過都要經過層層程序。老師從一個「身分」,變成一種「職業」,是民主化不得不面對的轉變。
也因此,當老師如同一般職業勞工,開始在意自己的上下班時間、隱私權;在意自己的「有限責任範圍」,不再能包山包海的看顧小孩時,家長對老師的「不夠熱血」卻不能釋懷。
前一陣子吵得沸沸揚揚的、家長團體所擬的「教師工作守則」草案,議定老師晚上十點以前要接家長電話的「規定」,就是一個彼此對於「老師該做什麼」期待的錯置。
2.「消費者意識失控」的父母vs.沒有「專業標準」的教師
權力範圍與地位逐漸縮減的老師,卻遇見史上第一代富裕中產的「直升機父母」,一群「消費者意識失控」的家長,讓親師之間的彼此期望落空、嫌隙更深。
普遍受過高等教育的新一代父母,對少子化下的少數子女教育,有著比以往更高的期待。老師不再能靠「身分」取得自然而然的尊敬和認同,而必須靠著專業「贏得」這一代新中產父母的信任。
「怪獸家長」一詞的起源地日本,專家學者們紛紛出書討論怪獸家長現象,他們認為,這群「消費者意識失控」的家長,把「教育」當成服務業,老師當成商家,學生家長是出錢的大爺消費者。基於「付同樣的錢,就應該得到同樣的商品」的概念,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接受「低於」其他孩子的待遇。於是,他們經常穿梭在學校,提出不合理的要求,要確保自己得到的是「最好的」。
另一方面,這一代教師卻沒有專業成長與發展的制度,沒有獎優懲劣的評鑑機制。學校老師和行政,沒有辦法用足夠的「專業」來處理家長的「越界」。學校裡好老師無法被激勵,不適任教師的淘汰困難重重。
一位在新北市擔任多年輔導組長的老師坦言:「現在的狀況是,老師到底教得好不好、管得好不好,都很模糊,沒有一個標準,我們需要有一個教師專業標準出來。」
「所以現在老師要做的是去學好專業,而不要再期待、恢復、懷念以前的地位,」廖元豪強調。
談起如何避免親師衝突,台北美國學校教務副總校長莫凱倫(Karen Moreau)說得直接:「教學專業和溝通技巧是老師最重要的基本能力,兩者都具備了,親師溝通才有可能做得好。」她直言,透過優質教學的評鑑與激勵教師成長的制度,才是解決親師大戰的「根本解」。
3.無法處理的「不適任教師」,扼殺親師溝通的信任感
「教師法」中規定可以處理的不適任老師,跟父母心目中認為的不適任老師,標準落差實在很大。目前「教師法」規定,除因觸犯法律案件被判刑的不適任教師,可以將他解聘、不再錄用,其他因教學不力、行為不檢點或精神狀態無法勝任的不適任教師,該如何處理,都有許多模糊地帶。而這些卻都是最常引起親師衝突的導火線。
不適任教師在學校裡由教評會負責審議,教評會的組成,超過一半以上是教師代表,與會的教育行政也多具備教師身分,家長代表只有一席。在這樣的結構下,每每引發「師師相護」的質疑。
廖元豪就批評:「現在把所有的處分通通交給學校內部的教評會,老師出了問題,純粹變成內部處理,幾乎沒有外控機制。大家不信任老師能夠大義滅親,家長只好出來到處亂吵。」
善意、專業、制度之必要
隨著時代快速的變遷,當大部分的老師其實還在摸索自己的專業定位、因應各種新議題所需要的新能力時,少子化時代的父母也更認真投入孩子的教育,對老師的期許更高也更挑剔,而校長則夾在老師與父母之間,尋找著力點與平衡點。
當前的教育生態對父母、老師、校長甚至學生而言,都是一個全新的時代,沒有既定的界限可依循、沒有舊有的遊戲規則可參考;而法律、制度又趕不上時代需求,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,讓許多人不自覺的失去了分寸、誤用了自己的權力、傷害了彼此的信任。
要如何化解這場沒有贏家的親師大戰?
親師間開始學習善意的溝通、校長積極建立校內清楚、有效、友善的溝通機制是必要的。
而教師團體在爭取教師權益的同時,也需要花更多的心力建立教師的專業倫理與紀律。
當舊有的福利、保護措施、社會地位逐步被卸除,老師需要以專業贏得他人尊敬與自身福祉。家長不應再期待老師給與孩子無條件的愛,但老師也應該有能力給予學生「專業的愛」。
「所謂『專業的愛』,是讓孩子在我們的教學環境裡獲得機會均等、人權平等,當家長看到老師這樣的熱誠,自然也會信任你,」秀朗國小校長潘慶輝指出。
除此之外,法律、制度的修正,給予親師間對等的權力、義務與合理的監督、評鑑,才能有助親師真正成為分工合作的好夥伴。
就如廖元豪所說:「家長要把老師當個專業,老師要把自己做得像個專業,教育當局要創造一套能夠支持專業的制度,而不是讓大家個別去承擔。」